◆第三章‧漢斯
就如夜的神秘那般完美,
很多事你都做得很好,
好到沒有人可以懷疑你、
好到沒有人會恨你,
好到……
即使是現在,
我都無法狠下心去忘記你。
一、過往
奧蘭比亞熟稔、不受影響地操控著方向盤。
哈德神父遲疑地說出口的話,就像風聲一樣遙遠,既如夜色,又如影子,彷彿他是在傾聽一段關於風的故事,與他毫不相關……
然而,他卻同時明白,某種相互矛盾的情緒在翻攪著他。
在獵人這個特別的圈子裡,『狩獵者』史東,是個極為響亮的名號。
『狩獵者』,當然不是只有史東‧霍爾一個人而已。
那只是獵人裡眾多階級中的一個階級稱,但是,所有的狩獵者都公認史東‧霍爾堪稱為其代言人。
年輕時的史東意氣風發,最喜歡挑戰危險的事物──
這是旁人根據他的行為所理解的,因為,他總是挑最難以處理的案子來完成。
奧蘭比亞並未接觸年輕時的史東,也不清楚他那些在圈內響徹雲霄的經歷。
當史東‧霍爾撫養他、訓練他的時候,這位孤僻、冷漠的獵人,也已經將近六十歲了。
『史東……畢竟年紀大了……』
話一說出口,奧蘭比亞驚訝於自己的語氣如此冷淡。
『奧蘭比亞,我不知道如何啟口的,就是──史東不是自然老死的。』
哈德神父聽見了一聲幾所未聞的喘息。
不過,他決定讓奧蘭比亞好好開車,因此,沒有再說下去。
開著車,他們正行經一段毫無人跡的遼闊公路。
然而奧蘭比亞也知道,這條路昨天晚上才走過──從教會到勳爵府的路上,其實並不算遠,繞過一個緩緩的坡,就進入本市的邊緣了。
他總是很習慣於手邊做著與腦中想的完全不同的事,並且,結果常常是令人十分滿意的!
並不是他不認真,而是……自他有了知識、思考、意識之後,他便發現彷彿有著一個大千世界濃縮在他的腦海裡。
他可以輕易地自記憶裡──他所沒有過卻記得異常清晰的記憶中,抽出他想知道的事物。
然而,許多事對他而言卻又相當陌生。
剛被帶到史東面前時,彷彿是他首次對自己有了存在的意識,在那之前,他不知道自己是誰,也沒有任何記憶。
此刻,他如職業駕駛一般熟諳車子與路面、方向盤與車輪相互之間的關係。
然而,他腦海裡的過往在翻騰著……
二、『狩獵者』史東
獵人,是驅魔相關的一群人自成一個與世隔離的黯淡圈子。
雖然行走於人群之中,卻又不完全投入人群;雖與人互動,卻從不交心。
就連與同行的來往,都盡量淡然。
當然,他們絕對是患難之交,每一個獵人都可以為了另一個不太熟的同行赴湯蹈火,這是因為,他們皆有同仇敵愾的思想。
他們都知道,狩獵,總是有風險的,而且風險超過了凡人所能想像,與人太過於靠近,只是為自己製造弱點罷了。
因此,獵人中很多人是由於天資才走上這條路,有些人則是因為原本平靜的生活遭逢劇烈變故,因而走上復仇之路──
『狩獵者』史東就是後者的例子。
史東的人生經過了徹底的重組。
關於過去的這些事,全都是奧蘭比亞自史東的其他友人口中,零零散散地得知一些的,史東本人從來沒有告訴過奧蘭比亞。
他只教導奧蘭比亞關於驅魔、狩獵的知識。
『如果你要變得無敵,就只好一個人,沒得選擇。』
對於這一點,奧蘭比亞倒覺得沒有什麼困難,因為他一直都是一個人。一個人的日子,既不特別寂寞,也絕對不喧鬧。
過去是,現在也是,唯有隨著史東一起東奔西跑的那段日子……
回到教會,奧蘭比亞將車子開到公墓花園旁的停車場停放。
他們休息、閒聊了一下,哈德神父便去忙其他的事了。
年輕的艾里神父帶著奧蘭比亞到教會旁的客房去,還幫他搬移那個不算大的行李箱。
艾里神父有張靦腆的臉,面對奧蘭比亞時會有些緊張,雖然有很多事很想問──特別是關於獵人的事,卻仍遲疑要不要問。
他曾聽哈德神父無意間說過,有不少神職人員在私底下的另一個身份即是驅魔師或狩獵者,他也知道哈德神父若不是年輕時傷了腰椎,或許也會走上獵人一途。
雖然滿復疑問,卻又不知道怎麼啟口,最後只好說:
『那麼,你介意我稱呼你奧蘭比亞嗎?』
『不會。』
『嗯,若你願意,可以到附近走走,或是去教會圖書館去,也可以在房裡休息,先不打擾你,晚餐再來通知你……』
『不,現在我想找人說說話。』
奧蘭比亞坐到了床邊的高背椅,低著頭看著走來走去、檢查這個小房間的黑貓小曼。
『抱歉,你會忙嗎?若是不忙,可以陪我說話嗎?』
說這些話時,奧蘭比亞仍低著那張美麗的臉。
聲音低沉失去情緒,深處卻蘊藏著火。
艾里神父立即揮手,接著說:
『不,不忙,我十分樂意陪你聊天。』
到此時,奧蘭比亞才微微抬起頭,對著眼前的年輕神父淡然一笑。
『那麼……剛剛進教堂前,我看見旁邊的公墓花園有些供人休憩的椅子,可以陪我去那邊聊聊嗎?』
『好啊!』
艾里神父只能說好,而且他深信,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能夠拒絕這個邀請。
三
對於一些被哈德神父視為禁忌、總是叮嚀艾里神父不要問下去的問題,奧蘭比亞倒是不怎麼在乎,有問即答。
或許,他真的非常需要一個人陪他聊天。
是誰都無所謂。
『我可以問關於驅魔師的事嗎?喔!如果我問到的是禁忌,也請告訴我,不說也沒關係。』艾里神父靦腆地說。
奧蘭比亞微笑,樹上的扶疏葉影一點也沒有干擾到他傲睨萬物的美貌。他說:
『沒有什麼禁忌啊!何況,你是一位在年輕時差一點就當了驅魔師的神父的學生,我想……告訴你應該沒有關係。』
『嗯嗯!謝謝。那麼……驅魔師是有組織的構成嗎?類似工會、協會一類的?』
『沒有。我們既沒有社會福利,也沒有公家基金補助!』
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話,奧蘭比亞接著說:
『也因此,有些驅魔師還會做別的工作,正常的、有收入的工作。驅魔抓鬼是賺不了什麼錢的。』
『我還以為驅魔師跟靈媒一樣,是收入豐厚的行業呢!』
『不,靈媒在我們這行裡被稱為「仲裁著」,具有與魔、靈、鬼談判、交涉的能力。你知道,擅於使用語言讓人信服、達成目的、讓雙方──鬼與人都滿意的人,要比冷酷又死板的狩獵者與驅魔師受歡迎。』奧蘭比亞說。
套用在一般人們的相處上頭,其實這也是說得通的。艾里神父喃喃地道:
『這倒是……』
隨即想到自己這麼一同意,豈不是說自己也覺得狩獵者與驅魔師是『冷酷又死板』的?連忙又說:
『啊!不……』
正想繼續發問,艾里神父眼尾瞥見有輛計程車停靠在教堂前,有個人蹣跚、困難地下車。艾里神父站起來道:
『那位是住在南邊的巫醫‧傑米。』
順著望過去,奧蘭比亞看見一位右手拿著手杖、左手提著一個小箱子的黑人,慢慢地走入教堂。
──不是他認識的人。奧蘭比亞思忖著。
艾里神父緊接著說:
『你知道嗎?奧蘭比亞,傑米也是發現史東被攻擊、在史東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待在他身邊的人。』
幾乎是即刻地,年輕的驅魔師站起身來,以不甚清晰的顫抖聲音說:
『我想見他……不,我必須見他!』
當艾里神父跟著奧蘭比亞走進教堂前廳的會客室時,坐在席間正在討論事情的巫醫‧傑米與哈德神父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們。
巫醫‧傑米看起來約四十幾歲,英俊,體格相當好,若非他行動不便,會讓人以為他是打職業籃球的。
他的皮膚黑得發亮,要不是奧蘭比亞看見了他眼眶邊有些鬆弛的皮膚,恐怕不易猜出他的年紀。
『奧蘭比亞,你來得正好,我正想找你……』
等奧蘭比亞走到了到桌前,哈德神父才接著說:
『我介紹一下。傑米,這就是奧蘭比亞……』
『我知道。』
巫醫那混濁濃厚的聲音有著一絲不確定,驚訝同時蘊含於其中。他接著說:
『當我看著他走進來時,我就知道──他非得是「奧蘭比亞」不可!』
哈德神父微瞇著眼,他明白巫醫的意思,一會兒才對奧蘭比亞簡單地介紹了巫醫傑米。
『你就跟史東描述的樣子分毫不差!孩子,奧蘭比亞!』
巫醫微笑,厚厚的嘴唇包不住那白得驚人的牙齒,他伸出了他那又大又粗糙的手,熱情地與奧蘭比亞握手,接著出乎意料地將奧蘭比亞緊緊抱了一下。
艾里神父有點好奇史東會花用多少長篇大論來描述奧蘭比亞,不經意地問:
『史東怎麼描述奧蘭比亞呢?』
巫醫轉頭對艾里神父,言簡意賅地說:
『天使。』
四、史東的遺物
天使?
奧蘭比亞對於史東如此形容他感到很詫異。
『我不信神,自然也不信神的信差──天使。』
這是史東說過的話。
這也難怪了,你要一個人生正值最豐富的時刻,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妻子與兩孩子的男人,還怎麼去相信神?
如果親人死於意外、病痛,人們都可以安慰自己,相信親人們被上帝召喚了、到神的身邊去。
人生的功課不管好壞,都已經完成,到了這個階段,從此不必再於人世受苦,情感上也不至於那麼難以接受。
相較之下,若一個人親眼目睹妻子與兩孩子死於什麼都搞不清的妖魔鬼怪之手,而與之相對的神卻不聞不問,如此,還有什麼理由能說服自己相信神的存在?
所以……
史東以一個他所不相信的存在來形容他?
為什麼?
這代表著什麼意思?
人的語言不像意念那樣,語言並沒有的詛咒的力量,但逝去的史東,卻留下一個模糊、彷彿在他身上烙下痕跡的字句。
巫醫傑米與艾里神父未必知道這些問題相對的關係,兩人都覺得『天使』這個形容詞,已然涵蓋了這個世界上最貼近奧蘭比亞的所有字句。
但是,哈德神父卻彷彿知道奧蘭比亞此刻的心思。
他笑著說:
『我知道史東常將不信神這事掛在心裡,包括所有的狩獵行動。他不使用聖水、不使用詩歌、連耶穌淚都不用……但他從未在我面前說過半句對神的瀆語。我當然知道因為失去了妻兒,他對信仰也失去了信心,只是……不信神,我們仍然可以是好朋友。』
拍拍奧蘭比亞那略顯單薄的肩,哈德神父微笑著說:
『即使他失去信仰,但天使仍舊是他心中最美的事物。奧蘭比亞,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!』
略微低著頭,奧蘭比亞並沒有說話,哈德神父要他站到桌前。
桌上放著巫醫傑米帶來的小木箱子,奧蘭比亞看得出來那曾經是史東的所有物。
『這是史東留給你的東西,奧蘭比亞。』
他們都在等著奧蘭比亞打開這個遺物,他知道,只要打開,就得接受史東已死的事實,這些東西一向是史東隨身攜帶的。
可是,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了。
箱子裡頭有著一本皮雕附扣子的皮製活頁筆記本,扣子早已經掉了。
上一次看見這個筆記本的時候,史東還活著。他活著翻閱、檢視自己所整理下來的資料。
奧蘭比亞閉上眼睛,將筆記本放到桌上,箱子裡還有一柄古董手槍。
他知道這柄槍!──名聞遐邇的吸血鬼獵槍。
但在多年以前,能夠配合它除魔的子彈已經告罄,因此這槍現在只是非常普通的古董槍罷了。
把槍放到桌上,當巫醫傑米好奇地拿起槍在欣賞時,奧蘭比亞自箱子裡頭拿起最後一件東西。
那是一個長型木盒,包在一只陳舊的絨布裡頭。
『啊!那個……』
哈德神父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,表情隨之一變。
巫醫傑米也抬起頭轉移視線,看著奧蘭比亞手上的東西。他也說:
『喔……不敢相信!史東這傢伙真的找到了!』
奧蘭比亞沒有立即打開盒子,因為自那盒子裡頭,綿延不絕地奔流著他所無法形容的強大力量,透過他的手流貫他的意識,彷彿燒遍他的全身。
『那個,真的是史東為你找來的!』放下槍,傑米說。
他終於打開舊絨布、打開了僅用一條緞帶所綁住的盒子。
盒子一開,一道光降臨了這一處,那光非現實之光,乃是降落於他們的眼中、意識、靈魂深處的光。
盒子裡頭的,是一片長而巨大到匪夷所思的白色羽毛。
這個世界上,根本沒有鳥類擁有如此巨大的羽毛!
哈德神父與巫醫傑米似乎都知道那是『什麼』,表情盡是驚訝、喜悅,彷彿親眼目睹了神話中的事物一般。
艾里神父則一臉茫然。
奧蘭比亞沒有說話,也沒有去碰觸那一羽彷彿在下一秒即會溶於空氣中的半透明羽毛。
某個過去不確定答案的問題,此刻卻已經將謎底赤裸裸地攤在他的面前。
哈德神父輕輕地拍拍奧蘭比亞的手臂,那動作帶著鼓勵、憐憫,還有史東早已隨著妻兒的逝去而消失的慈愛。
等他走出了會客廳,巫醫傑米這才說:
『我終於知道那段時間為什麼會有魔物一直來侵擾史東了。』
『──為了這個?』
奧蘭比亞詫異地問,手上拿的彷彿不是木盒而是燒紅的木炭。
『嗯!我們不知道他真的找到了這個,否則一定會不顧他的執拗,強行做點防護。可是他的嘴巴就跟蚌殼一樣緊,吝嗇地守著所有的秘密。』
傑米坐下,嘆一口氣說:
『史東獨來獨往慣了,但你知道狩獵者最大的悲哀是什麼?』
奧蘭比亞默然,他說不出口。傑米說:
『──歲月!就是歲月!就算你年輕時再勇猛、迅捷,終究抵不過歲月的摧殘,人老了,思考或許更趨渾圓,思慮更為老成,但是眼花了、行動遲鈍了,力氣也大不如前。過去有很多狩獵者,都是在晚年時死於魔物的埋伏,史東不會不知道這一點的,但不知道什麼原因,那時我去看他,發現他連所羅門結界都徹掉了!』
『史東徹掉所羅門結界?』
奧蘭比亞不敢置信。
對於力量來自信仰的聖物,史東一律不用,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內心已經對那些信仰產生懷疑,那些東西的守護力量對他而言是極有限的。
但,有些古老的符號、聲符,力量則是來自這個大地、大自然,他只用那些東西。
所羅門結界就是這些大地符號之一,並且,威力強大可靠。
『嗯!在我的感覺,他根本是故意引些什麼東西去的。』
傑米思忖,又說:
『但是,史東似乎來不及部署完成,那些東西就找上門了。以他如此有經驗的獵人,是不可能犯下這種錯誤的!』
『如果這真的是錯誤,那就是個致命的錯誤!』
『沒錯!所以我只好說,史東這麼做,一定有他的理由。』
『那些找上門的魔物,都解決了嗎?』
面對奧蘭比亞的問話,傑米睜著那黑白分明的雙眼,回視他眼前悲傷、年輕的孩子,須臾才說:
『不,或許還有逃走的。不過我與史東都盡力了,史東付出了最大的代價,而我的腳也廢掉了……』
『那麼……它們──那些魔物就會再來。』
放下盒子,奧蘭比亞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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